我打工的茶馆叫旧舍,翻译过来就是待拆迁的老房子。出了A市繁华的街区转个角,有个围着青篱笆的老院子,青砖瓦房,一侧爬满墨绿色爬墙虎,风一吹就是一股城市里闻不到的清新味道。
院子里常年摆着藤椅和麻将桌,下雨天堂屋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来打扑克的客人。每个周末太阳好的时候还会有一群年龄不是很大的人来靠着窗摆出棋盘对杀几局。
一般他们下棋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一来看到围棋就想到师傅,睹物思人,二来当时陈耀然已经很出名了,下棋的人常常说几句陈七段又赢棋啦,张隐九段唯一的嫡传弟子啊,听得我难受。所以一旦他们来下棋我就把添茶送水的活一律推给一同打工的大胖,自己躲得远远的偷懒去。大胖年方十五,早早就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心宽体胖,乐于助人。虽然心理上我大他2岁,生理上我还是要叫他声胖哥。
但是那天胖哥尾随老板外出采购未归,我举着茶壶蹭过去给客人添水。人还没走到就听见有人说:“听说陈耀然七段不是张隐九段的嫡传弟子。”
我愣住。
他们正在复盘,说话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左右,眯眯眼,鼻梁很高,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色休闲西装,修长的手指夹着颗白棋子玩味的敲着棋盘边沿,发出清越的声响。
对方还在苦想一步棋,随口问:“怎么可能?张九段不就只收了他一个弟子嘛!天分就高,中盘计算能力强得吓死人。棋社一排到我跟他对局,我心里就发虚。”
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眯起眼睛笑:“那可不一定,传说陈耀然还有个师兄,天分比他高,可惜车祸死了。”
茶室看天出奇的空,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再加上我这个外形七岁的小孩,显得空空荡荡。
“陈耀然没有雅门的掌门人师傅的那副岫玉云文棋。张隐九段要真认了这个徒弟,临死前至少该把你们雅门的掌门人的信物——岫玉云纹棋传给他。”
说到岫玉云纹棋我有点印象。听师傅说过,棋坛三门并举,北方城市的风间堂,南部的雅门,西边的颂书馆。说是门派,其实是围棋学馆,都有掌门师傅带弟子,弟子再收弟子,很多现在的棋坛名将小时候都跟这三个门派有点渊源,见面了掐指一算,我七岁时候跟张三三段学过围棋,你五岁时接受过李四二段的指导,张三李四都是风间堂的弟子,哦哦,原来我们是同门啊!
本来这三个流派都是名手辈出,但师傅当了雅门掌门师傅后三十年来没收过一个弟子,雅门竟然渐渐衰败了。好不容易收了我和耀然两个,辛辛苦苦培养五年,还给车撞死一个。
师傅,小昭对不起您。
说起师傅,似乎也有个同门师弟。师傅爱好收集古玩,而且不是去正规店子里买,多半去地摊旧货市场上淘,所以到手的唐代玉器多半是上等塑料制品,宋代瓦罐和隔壁大妈泡酸菜的坛子一模一样。但他也收了几件真品。
我九岁那年,有天下午正对着棋盘打一张古谱,院子里风风火火进来一个男人。年纪和师傅差不多,因为长得没有师傅猥琐,又穿了得体的中山装,看上去比师傅年轻许多。
他一进院子就环顾四周,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那个唐代三耳搪瓷彩缸呢?”
我犹疑的指着门口放的鱼缸:“养金鱼了。”
他冲过去抱着鱼缸摸了又摸,回头问:“清朝海棠青花瓷盆呢?”
我初步判断了一下:“养鱼线虫了。”
他又冲到墙角捧起大黑(注:师傅养的猫)的鱼食盆:“这可是民国的东西啊!”
正好师傅回来,抖动着倒八字眉毛梗起脖子,一手指着那人结巴道:“师弟你你你、你心痛个什么!每样东西我可是天天擦的!”
师叔痛心疾首:“早知道就不把这些东西给你了。那副岫玉云纹棋你拿去干什么了?”
师傅无辜的看两边墙壁:“送人了。恰好遇到适合的人。”
我当时特别不能理解,不就送了副破围棋嘛,师叔干嘛气的两眼一翻就倒地上了。师傅一高兴就爱送人围棋,尽说这是金的玉的,还非要在棋罐上签名,黑棋罐上签一个,白棋罐上再签一个,有甚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年我生日师傅就送了我一副棋,装在草编棋罐里,说是玉石做的。我一摸发现跟地摊上的塑料围棋没得区别。
直到师傅死后我再回想,才知道那副岫玉云纹棋是真有其事。弟子只有两个,既然师傅没送给我,多半就给了耀然。
耀然那种性格,山崩在面前都不影响他打谱,估计收了围棋也只是回家放着,没拿出来给人炫耀。
其实想想心里挺不甘的,我们下棋时他绝少能赢我,而师傅却认了他做嫡传弟子。
耀然比我稳重,懂事,爱干净,凡事也都谦让我。师傅常常看着玩得满身泥巴的我摇头,比不得,比不得,看了然然再看昭昭——简直像是大街上捡来的。所以从小以来,围棋就是我在耀然面前唯一的骄傲,而且骄傲的不可救药。
师傅还说,学一门学问入得太深,就不那么容易出来。
算起来我丢了围棋已经七年,七年间耀然已经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成为我指尖触摸不到的幻像。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坐在棋桌前,坐上好久,那帕子抹干净棋盘上每一个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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