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依然忘不了那场对局。
聚渊赛的第一战,早上九点,上海棋院的忘忧棋室里,韩潜和林染相对而坐,我坐在韩潜背后。记者的摄像机在三米之外围成一个半弧形,记录员和裁判横坐在棋桌对面。耀然破天荒的出现在裁判席边上,手撑着头,也不知道是看林染,还是看韩潜,抑或是在看我。
四下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为了这盘棋,我在宾馆里闭关了三天。床左边是林染的历年对局棋谱,右边是武宫正树宇宙流的对局分析和变招。我总是随身带着师傅送我的那罐棋。白色床单上铺了张浅黄色塑料纸棋盘,我盘腿坐在床上,从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谱,一直打带深夜。韩潜说我拿起棋子后一天的姿势几乎就没变过。
我一面分析林染各种下棋的习惯,落子倾向,一面假想现场对局的情况。如果我执黑棋,第一手下天元,他会该如何应对,如果他执黑棋,我第二手下在天元,又要怎么扭转后手的局面。
最后一天我拿韩潜的笔记本上网,林染披着马甲正在清风围棋网上瞎晃悠。
他似乎无聊到家了,看见我来了,很高兴,对话框弹个不停:“哎,马甲君,我家偶像明天要跟韩潜六段对局,电视直播,你看不看?”
废话,我当然是要看的。而且看得跟你一样清楚。
我好心的决定不拆穿他:“我当然看的,我最爱看八段棋手输棋了。”
他郁闷了几分钟后,对话框又闪啊闪:“哎——马甲君,你最近有点暴躁。是不是因为陈耀然不跟你好啊?要不要我再帮你表白一次?”
林染你能不能稍微表现出点赛前的紧张感?好歹也是对我的尊重。
他说:“马甲君,我认真思考过了,其实男人喜欢男人不失为一种极具创意的恋爱方式。我可以接受。”
我表扬他:“不错,这么深奥的问题你都想通了。”
林染说:“陈耀然那个性格我知道,冷冰冰的淡漠得很,你不要再想了。哎,实在没人要的话我要你算了,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我怒,扒网线,关电脑,再怒视床头他的对局谱。
正怒到一半,听见韩潜在隔壁打阳台上打电话。
举办方安排下,棋手和随行人员的房间号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们的阳台也是并排相靠。我爱吹点晚上的凉风,所以阳台的门一直没关,正看见他披着件竖条纹的便衣站在他阳台上打电话。我隐约间听到他问:“嗯,嗯……他叫沈昭……安排得怎么样?”
夜风有点凉意,我披了件单衣跟出去。外面空气里满是夜来香甜腻的味道。
我承认偷听别人打电话是不对的,然而,我人品一向不好。
韩潜的声音很小,我的耳朵很好:“炒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联系记者。时间过了那么久,谁知道那副岫玉云纹棋长什么样?玉石很好买,做出来的效果大致看着相像就是了……”
他打完电话时舒了口气,闲闲的在木栏杆上靠了会儿才转身回屋。一转身,就看到我站在他后面。
韩潜打了个哈哈想走,我隔着两个阳台间的栏杆抓住他袖子:“你要雅门的掌门棋做什么?”
韩潜立刻变了脸色。他犹豫了片刻,惯常性的伸手揉我头发:“小东西,你只要专心下棋就好了。”
我死拉着他袖子不放手:“岫玉云纹棋不是在陈耀然九段那里么?”
韩潜让我进他的房间,他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姿势有点颓废,但眼睛却意外的闪亮,见到猎物的狼。
他说:“小昭,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你帮我下棋?我有钱,有事业,有职业五段的棋力,本来可以该满足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欺世盗名的事情?”
韩潜眯起眼睛笑,笑得几乎有点神经质:“小东西,我在制造一个神话。”
我皱起眉头,蹭到他身边嗅来嗅去:“怪了,没酒味啊?”
他笑着拿指头戳了戳我的额头,又指指自己:“你,我,一起创造这个神话。我们是绝好的搭档,小东西。我们一起站在围棋界的顶端,可能这个世界为围棋而疯狂。”
韩潜的想做的和师傅教我的东西截然相反。师傅说,围棋是一种生活,围棋之于棋手,如同吃饭睡觉之于普通人,稀松平常,不可或缺。而韩潜要做的,是让这种平常的东西商业化和偶像化。
他企图制造出一个完美的棋手形象,并藉由商业媒体的宣传和炒作将其推广。这种推广能在棋坛内竖立起以其为代表的商业品牌,并通过影视制作、广告代言等方式将其经济利益扩展到围棋世界之外。
总之,名利双收。
“这个棋手必须是高段棋手,棋艺非凡,相貌英俊,家境富裕,身上还要有值得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因此我要求他是棋坛历史最悠久的雅门的真正继承人,岫玉云纹棋的真正拥有者和继承人。”
我说:“这种人哪儿去找?”
他叠起腿靠在沙发上,吸了口烟,慢慢把烟圈吐出来,眯起眼睛看我:“不用找,就在这里——这个人是我。我和你,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是我,真正下棋的人是你。”
一道天雷劈下,原来韩潜你给自己的定位是相貌英俊……我看耀然看多了,看谁都觉得长得不怎么样。韩潜在我印象中就是个正常偏上的相貌。仔细想想,韩潜身高一米八,尖脸高鼻梁,眼睛狭起来还是有些味道……不好意思韩老板,这么久来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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