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些都妥善处置了吧。”
树上挂着的,仿佛不是一具具尸体,而是一根根锋锐的针,要将左梦庚的心刺穿。
令他恨不得一股邪火,烧尽这个邪恶的世界。
老秦头得令,赶忙喊了几个青壮,把那些吊死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抬着出了庄子。
不用想,必是找了荒地,草草掩埋了事。
人命如草芥,匆匆而去,在这世上连最后的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老秦头觉着还不够,敲着拐杖,故意说的很大声。
“都记着啦,是梁越那个畜生犯上作乱,一家老小死光也是咎由自取。如今少爷大发慈悲,免了咱们租子。谁要是敢不记着这份恩情,小老儿必与他誓不罢休。”
这老头也是个不要脸的。
明明这一切都是因为左家压迫过甚、逼着佃户家破人亡所导致的,到了他的嘴里,却全成了那个逃跑的梁越罪过。
可老秦头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这些庄户们要想活下去,全在左府一念之间。
好不容易左梦庚大发善心,免了他们租子,难道还要和府上作对,大家全都死翘翘了才成?
此事无关善恶,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
左梦庚明知道过失在自家,但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结果。
总不能真的把那些打死人的家仆都处置了吧?
那样的话,这些庄户们如何不说,只怕家仆们立刻就会离心离德。
世道就是这么的讽刺,他也只能当成一笔糊涂账。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庄子,左梦庚对什么都好奇,到处走走看看。
老秦头和张延跟上,陪在左右,有问必答。
左梦庚观察到,庄子上的土地实在算不得好。
这里距离河道颇远,即使冯员外允许取水,也浇灌不了多少土地。而且这里的土质隐隐有些沙化迹向,说明土壤里的养分所剩无几。
“如果可以灌溉的话,收成如何?”
老秦头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
“十年前这里的地还不错,一亩总能产粮一石出头。后来就不成了,就算是好年景,能有七、八斗就谢天谢地了。到了近两年,就只有两、三斗,连一家人都养不活。”
这是土壤退化导致的减产,又碰上了天灾,双重打击之下,农民就到了生死边缘。
左梦庚记得历史网文里有一些办法,便问道:“你们为何不种些玉米、土豆?”
老秦头和张延面面相觑,由张延问道:“少爷,玉米、土豆是啥?”
左梦庚还以为这些美洲作物此时的叫法不同,便比划、描述了一番。
孰料老秦头和张延依旧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以然,显然是听都未曾听过。
老秦头倒是问了一个左梦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问题。
“少爷,种那玉米、土豆的话,官府可认吗?东家认吗?好发卖吗?”
连续三个问题,好似三记重锤,砸的左梦庚晕乎乎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
说起明末的农业状况,许多书中都写过,仿佛全面推广了玉米和土豆等高产作物,就能妥善解决。
可实际真的处在这个时代,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许多美洲作物为何一直到清朝中期才被百姓接受和种植?
并非只是推广不力。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压在身上的负担导致农民没办法去种植新作物。
农民想要种植玉米、土豆,哪怕产量再高,官府不认怎么办?
地主不认怎么办?
粮商不认怎么办?
农民缴税、交租、卖粮,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就算是想种些新作物,也没有那个余力啊。
为何到了清朝中叶又行了?
因为经过明末数十年的战乱,人口锐减,人均耕地面积上升。加上清朝前叶社会稳定,农民的头上没有了苛捐杂税和地主的剥削,缓过气来之后当然可以丰富种植品种。
换到明末时节,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府的徭役不断,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麦、豆都不够填补的,哪里还有余力去种植新作物?
就比如眼前左家的庄子,不种麦、豆,改种玉米、土豆。
产量能有多高还不好说,未必就真的如后世那样。
即使有,可怎么给官府缴税?
怎么给地主交租?
拿到市场上去卖,粮商对这些新东西有多少认可度?
必然会压价,农民又是一笔损失。
除非拥有自己的地盘,废除苛捐杂税、地租,又能掌控粮价话语权。否则的话,推广新式作物就是扯淡。
活生生的现实给左梦庚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很好地收起了高高在上的俯瞰视角,认真去思考这个时代的社会问题。
“你们各家都有多少亩地?”
老秦头指着脚下这一块。
“俺家从府上租了二十亩地,本来勉强度日。如今这年景,能不能活下去都悬。”
左梦庚想了想,问道:“听说庄子上逃了不少人,明年肯定有不少地空出来。如此多给你家一些,是不是能缓一缓?”
老秦头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苦笑连连。
“少爷有所不知,这农户家的地,并非越多越好。”
左梦庚就奇怪了,怎么还有人嫌弃土地多的?
老秦头说出的一番道理,又给左梦庚上了生动的一课。
“家里的地多,交的税就多。要是年景好,地里收成有保证,倒也过得去。可现如今这灾荒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地再多,没有收成也是白瞎啊。再说了,每家每户人力有限,田地再多,也种不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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